中国主体,世界眼光
在陈来看来,国学研究是漫长而艰辛的工作,要不得短平快。“中国主体,世界眼光”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口号,也是对国学研究的未来期许
王菲宇
转眼间,清华大学国学院已成立整整一年。
继承上世纪20年代清华国学院的衣钵,国学研究院自恢复伊始,就引得各方瞩目。“一年多来,工作开展得还是比较顺利的。我们的院刊已经出了四期,举办了几次大型学术会议,国学讲座已办多次,讲座教授、访问学者也有不少。”清华大学国学院院长陈来教授微笑着介绍道。
面对当下仍热闹不已的“国学热”,陈来冷静地理出了线索,更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国学热潮怎么能成为国学研究的支撑?”在陈来看来,国学研究是漫长而艰辛的工作,要不得短平快。“中国主体,世界眼光”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口号,也是对国学研究的未来期许。
第一财经日报:目前的国学教育大致是一个什么状况?
陈来:现在我们的国学教育至少有三个层次。
首先,国学院是一个层次,像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已经办了5年了,武汉大学今年也正式成立国学院。这是在我们现有的教学体制里,专门划出一块做国学人才的培养。应该说这两个学校的国学院,带有试点的意义。
当然,在上世纪20年代,有不少大学都有类似的国学教育机构。但是上世纪的这段经历已经与六十年来的现代教育脱节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建立国学院是要把当年的传统恢复过来,并且进行新的规划。所以人大最初开始这种试验,还是很大胆的。
第二个层次是以国学作为主要教学功能的文科试验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武汉大学,已经办了十年的试验班,武大的国学院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成立起来的。
第三个层次是大学中继续教育类或者成人教育类的课程班。现在国内,教育性的国学院只有两所,试验班也没有很多,但是各个学校开设的属于继续教育和成人教育范畴的课程班就非常多了。这些课程班面向社会上的各种人士,适应多种需要,课程等级也不同。这是现在国学教育中的一个大宗,说明我们现在社会的需求非常大。不同的从业人员,从经济到文化,都有对传统文化再了解的需求。
在这三个层次之外,还有一种以青少年为对象,以经典诵读为主要形式的国学教育。这个范围很广,从学龄前一直到中学,在不同教育阶段都加入了国学的内容。这其中又分“内生”和“外来”两种形式。一种是我们体制内教育自己加的,在现有的课程中抽出一部分时间,比如一周固定用一节课的时间学习国学课程。还有一种是属于社会办的讲座或其他形式,也对已有的教育体制有渗透和影响。
所以说,国学教育有不同层次、不同形式。这些层次和形式都是为了适应整个社会的需要。评价现有的国学教育,也要从不同角度、不同需要来看。
日报:国学教育与公民教育是否有关联?二者是否可以结合起来?
陈来:国学教育与公民教育,二者是有所区别的。
公民教育是一个现代的概念,它提供的是一个公民面对政治生活所需要准备的知识和素质。
国学教育则不一样,“公民”的传统在其中找不到。但是国学教育提供给青少年的一些道德教育内容,则不是公民教育可以涵盖的。人在社会上,除了政治身份之外,在很长一个阶段中,主要是处于家庭与社区中。他怎么在家庭和学校与人交往,应该有怎样的行为规范,国学教育中,很多都与这些有关,比方说《弟子规》,当然其中可能有一些内容不适合现代社会。
因而,从这个方面来看,狭义的公民教育与国学教育是不同的。但是我们现在的公民教育也包含了基本的公民道德素质这一面。因而广义的公民教育就与传统文化结合起来了。国学教育注重的是一个综合文化素质的成长。传统文化提供给青少年乃至成年人一种价值观和道德准则。公民政治意识的教育要靠公民教育,但是在道德文化、精神文明素质的培养方面,国学教育能够发挥作用。
日报:国学教育与国学研究之间是什么关系?“国学热”是否等同于国学研究的热潮?
陈来:国学教育与国学研究是不同的。国学教育大部分是普及性的。高等院校办国学培训班,中小学的国学课程都是以普及、推广为目的。不是说普及、推广不重要,但是这部分内容与国学研究有很大差别。包括人大、武大国学院的学生,他们本科的课程也与国学研究不同。
国学研究是学术性的、高深的研究。要瞄准每一个领域最高的水平,要有创新的眼光,甚至眼光要放到全世界。国学研究从任务到性质都与一般国学教育不同。这就要求研究人员要沉潜下来,踏实地、长久地做研究。
但现在国学教育与国学研究又发生了一种关联。近年来国学研究的队伍,发展壮大的势头并不是很强。所以现在整个中国文化研究的队伍还不是特别理想。而国学教育的市场需求太大,很多年轻的老师被吸引到这其中。他们大量地在各种“国学班”中讲课,占据了过多研究时间,影响研究的进度。
中青年学者是我们的希望所在,现在正是他们需要沉潜下来、好好做研究的黄金时间。但是过多做这种普及性的讲课,录音整理一下就出书了,有些中青年学者为此还很自得。可以说,这些书并不是国学研究的精品,也不代表国学研究的深入。
“国学热”是好事,营造了一种文化氛围,但是这种热潮怎么能成为国学研究的支撑?这还应该好好研究。我想最好是请一些教学经验丰富、现在不在科研第一线的老先生,主要由他们去进行国学普及教育。中青年要在科学研究的第一线专注研究。
日报:很多学校都正在或者准备建立国学研究机构。在你看来,是否每一所学校都具备建立这种机构的条件?
陈来:成立国学研究院或者国学研究所,首先要看传统,一个大学历史上有没有这样的建制。其次,建立国学研究院一般都要有在中国文化某一领域造诣很深或者很有成就的学者牵头担纲。不是每个学校都可以随便找到这样的学者。
另外,还要看一个学校综合学科支撑的条件,比方说北大,人文学科的体系很完整,做国学研究的条件就比较充分。而有些学校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但是教育界确实存在一个毛病,不看需求、不问条件地“一窝蜂”跟上。这种跟风也不是教育部提倡的。
清华大学为什么成立国学研究院?因为清华的历史上有国学研究院,而且可以说国学院是清华早期品牌的一个基础。同时清华也有恢复文科建设的需要。厦门大学也是一样。清华也好、厦大也好,国学研究院都是学校历史上很重要的一部分。
倘若既没有历史传承的基础,又没有一流的学者,一个国学研究院很难能办好。一个研究院,需要有拿得出手的高深研究成果,没有好的学者,怎么能拿出成果?盲目地你也建、我也建,这是非常不科学的。
日报:能否介绍一下目前国学研究的现状?
陈来:“国学研究”是中国人自己的称呼。外国人对国学研究的称呼叫“中国研究”或者“汉学研究”。虽然叫法不同,但内容是相通的,研究对象是一样的,有些方法也有相似的地方。
但应该看到,外国学者对中国的研究是外国文化的一部分。这种研究是从外国人感兴趣的问题出发,以解决外国人的问题为目的,并且大量采用外国文化所通常采用的习惯和方法。这些研究虽然会给我们新兴的启发,但是它与中国的国学研究是不同的。中国学者的研究以认识自己的文化为目的。所以二者是有差别的。但是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研究往往跟着外国的汉学研究走,很容易产生一种迷信。
目前国学研究就要处理好这种关系。一方面要开放地吸收外国研究的成果,不能封闭;另一方面不迷信、不做它的俘虏,而是坚持中国文化的主体性。为什么叫“国学”?国学就是要突出中国人自己文化的主体性,突出中国人的眼光,突出中国人的想法。外国人是参考,不能站在外国人的立场用外国人的眼光看中国。
所以我们有一个口号:中国主体,世界眼光。我觉得凡是做国学的人,心里都应该有这样一个标准。
从研究方法上来讲,我们也要深入了解世界。汉学家研究中国文化有成绩,可能是运用了好的人文学方法。但这个运用可能不是原创的,还可能不仅第二手的,而且是蹩脚的。所以我们要学习,应该从外国人文学第一手资料入手。直接运用这些方法,面对中国的材料。而不应该一味跟着汉学家走。
当然现在世界汉学,对中国的依赖性慢慢变大了。我们应该逐渐掌握世界汉学研究的话语权。
在世界范围内,日本学的研究以日本国内的研究为主导。我们的理想就是达到日本学的境界。一方面我们希望世界上更多汉学同行出现,另一方面也要加强自身的建设。使世界上的汉学越来越多受到中国研究的影响。这些现在还无法达到,但这应当是我们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