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科大建学50周年、少年班创办30周年,这样一个有重大庆祝意义的年头,朱清时也即将卸任了。
62岁的朱清时,已连任了10年中科大校长。在中科大校史上,只有首任校长郭沫若任期跟他一样长。
他的10年任期,也是少年班遭遇批评和质疑最多的时候。朱清时如何面对这些质疑?他怎么看少年班的得失?
3月22日,记者与他面对面。
少年班最成功是创新
新京报:少年班创办30年,你认为少年班最值得总结的经验是什么?
朱清时:少年班最成功的,就是进行了一系列高等教育的改革创新。
比如招生方面的创新。
少年班在招生上跟高考不一样,最初,是老师带着试卷上门考试,完全的自主招生;现在招生,也要高考,但过了重点线就行。
少年班录取有复试,比如进行心理测试。学校对招生有更大发言权,选人才的灵活性就大了。不会一刀切,不光是考题决定一个孩子的一生。
新京报:我们注意到,少年班头两年不分专业。
朱清时:少年班的孩子很小,刚进大学对自己擅长什么不了解,对自己喜欢什么也不了解。所以头一到两年,不分专业,让最好的老师教基础课。然后让他们在全校范围内自选专业。
这个时候选择专业,就比较准了,学生就能选到自己擅长和感兴趣的专业。这一点,至今很多高校都做不到。
新京报:少年班是否也有教训?
朱清时:也有,那就是社会过度关注少年班,给孩子太多精神的压力。
少年班最初成立的时候,社会上都把这个班叫“神童班”,全社会都在关注他们。让他们觉得全中国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压力就太大了,超过了小孩的承受能力。当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心理辅导。
对他们不能关注太多,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神童,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同于常人。
新京报:数学家陈省身先生曾给少年班题词:“不要考100分”,这个题词很多年没公开,几年前才公开,为什么?
朱清时:那个时候很保守,少年班很多人不能理解这个题词。陈先生的意思是,少年班的学生做学问,掌握精髓要义考个七八十分,就可以了。不要为了考100分在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
比如我老家四川种地,一亩地产水稻400斤,一年施很多化肥,多产几十斤,以后施更多肥,增产并不多,结果把土壤给破坏了,其实并不好。
要考100分,会花费很多时间,浪费聪明才智,让人格、品德扭曲僵化,成为考试的机器。
太出众招致批评多
新京报:对于社会的关注,你听到过哪些对少年班的批评?
朱清时:批评的很多,有的人说少年班是拔苗助长,有的说少年班是摧残青少年。
有一次在国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在会上介绍少年班,国内一位非常受人尊重的的老院士当场站起来批评我,说我不该介绍少年班,说这是拔苗助长的典型,是摧残青少年。
新京报:少年班30周年庆祝活动,把少年班著名的反对者蔡自兴教授请来了。是想说服他吗?
朱清时:很多批评都是误解,而误解,是因不理解少年班的这些孩子。
很多人认为,我们让这么小的孩子读书,很残忍,没有人性,他们本来该玩的。
中国这么大,有这么多人,确实有些孩子智力超常,成熟早,不喜欢玩同龄人玩的东西,他们心静,喜欢看书。
我就是典型的这种孩子,小时就这样。直到现在,我不喜欢大吃大喝的宴会,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跟人聊天,一辈子都不打扑克,就喜欢看书、看报。
在那些喜欢玩的人眼里,会觉得像我这样的小孩喜欢静,可能是性格有问题、古怪,不会玩。但他们往往容易沉浸在抽象的思考里,很早就开始思考问题。
不是我们强迫他读书,是他自己喜欢读书,如果不给这些孩子机会,就埋没了他们。不让他们学习,反倒让他们难受。
他们就是与众不同,需要特殊的教育。
新京报:对少年班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你任校长期间?
朱清时:对,我知道,那段时间批评很多,这个很自然。
我这一生也遇到很多批评。一个人思想或行为不从众,就容易招批评,特别是这样的人成为名人后;你是名人就要接受监督,要付出代价,大家都可以随便批评你。
新京报:有没想过,怎么有这么多的批评?
中国从来就是这样,“佼佼者易折”,出类拔萃的人,总是招风的。你要是拔尖,批评攻击你的人就很多。
英国《自然》杂志发表过一篇文章,就是介绍中科大的,说中科大太突出、太高了,是招风的大树。
少年班就是这样的,它太出众了,自然会有人批评。
宁铂出家后,批评非常集中。很多人说,你中国科技大学培养到最后,少年班的代表人物宁铂出家了。
但我不这么想,我建议把文化放到更广义的范围去思考。李叔同不出家,就没有历史上的弘一法师。弘一法师后来的很多成就,都跟李叔同当年学习的东西有关系。谁能说宁铂以后不会走这么一条路呢?
为教改创路,成本就不高
新京报:国内曾有13所高校办少年班,现在只剩下中科大在坚持,为什么中科大能坚持下来?
朱清时:我们每年只招50个孩子,每个省只招几个,但要派很多人去当地学校调查,去考核,招回来,派最好的老师上课,所以,办少年班招生和培养的成本是很高的。
其他学校办了以后,发现成本太高。他们一年招几千个(学生),不愿为了几十个孩子花这么高的成本,也就不愿办下去了。
中科大少年班要为中国的高等教育改革闯出一条新路,这么算,成本就不高了。所以坚持要把少年班办下去并办好。
新京报:也有其他校领导说过,举全校之力办少年班,是不是会牺牲学校里普通学生的利益?
朱清时:少年班是个教改的试点,今后全校都要往少年班的模式改的。
少年班学生很少,目前占用的教育资源毕竟有限,没有明显影响到资源分配的公正。
重压下坚持不扩招
新京报:浙大老校长竺可桢先生主张教授治校,听说你也持相同观点?
朱清时:是的。今年两会,我的主要言论就是这个。(目前)大学行政化,高校越来越像一个官场。
我和竺可桢先生的思想一样,大学是个学术机构,只能按学术的标准来发展。既然是个学术机构,提高学术水平才是你的政绩。但很多高校把盖楼、征地、扩招学生、要多少钱、收多少费当政绩,越来越行政化。
在中科大,还保留了教授治校的部分传统。教授们能说话、敢说话,说了话也管用。
你看,我们都没花钱盖新行政楼,20世纪80年代建的六层的老楼,至今还用。
在中科大,只有我和书记因为经常有接待,办公室稍微大一点,但实际上不如一个地方高中校长的办公室大,其他人的办公室更小。
但是,我们的教学设备一流,科研设备一流。
新京报:目前惟一不扩招的高校就是中科大,而扩招能带来的经济实惠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中科大坚持不扩招?
朱清时:坚持不扩招,是我遇到的最大的冲击。当时上级部门发了文,为了拉动内需要扩招,压力非常大。我们一般每年招1300人,后来因为压力,扩招了500人,结果教学质量明显下降。
后来我们还是坚持不扩招,为什么呢?我们是培养高科技人才的,招那么多人有什么意义,质量跟不上啊。
再说,我们从不指望学费赚钱。中科大的学费以前甚至比安徽一些地方高校都低。现在的标准是在当地政府和物价部门协调下定的,因为我们学费太低,其他高校有意见。
不圈地引来质疑
新京报:前几天,有电视台记者想拍你们的校门,但是找不到一个他们觉得好一点的校门。
朱清时:我们这些年没怎么搞大规模基建。
前几年,地方政府有些官员,为了搞出一点政绩,想弄高教园区、大学城,多次找人跟我说,想让我们去那里建新园区,愿意第一个给中科大批地,给最好的地,要多少给多少。当然,弄这些地要花钱的,但他们答应当地银行贷款。
如果答应了,那我们现在也会有大笔教育欠账。中科大是培养拔尖人才的,不必把规模搞那么大。还有,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建新园区呢,我们的老师每天跑那么远上课,哪里还有精力搞科研。
新京报: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地方官员?
朱清时:呵呵,确实得罪了地方官员。包括我们学校一些老师和校友对我也有意见,有人在网上写了一篇文章,叫《朱校长的战略错误》。我知道,这个文章是我们学校老师写的。说我不去圈地不去贷款,一旦国家为其他高校的欠贷买了单,我们就错过了大捞一笔钱的机会。
我马上就要卸任了,这个事情给我的压力还在。
如果国家以后真的为那些乱圈地、乱贷款的高校买了单,那他们就要一直骂下去,朱校长错过了大捞一笔的机会。
不过,我最近从国务院有关领导那里听说,中央会认真处理这个问题,不会让我们这些循规蹈矩的学校吃亏,不然在教育战线哪里还有诚信可言。大家都捞着机会就拼命贷款赚钱了。
我也很欣慰,没有做这些事情。让大家都静心在学校搞科研和教学。
新京报:中科大历史上7位校长,只有你和郭沫若先生任期达到10年。你怎么总结这10年?
朱清时: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中科大和10年前还是有明显的提高。
1996年我做副校长时,只有4个学科是重点学科,现在理科所有学科都是国家重点学科了,工科也有近90%是重点学科;最近几年中国的“十大科技进展”,每年都有中科大的,这在高校中是独一无二的。
最近我看校史,很感触,觉得自己受中科大校风影响很大,那就是不盲从、不跟风。
这十年,我没有跟风圈地建新校区,没有盲从扩招,按客观规律办事,让中科大这么个小地方,还能放得下若干张书桌。
链接
●学历情况:少年班共招收31期学生共1220人,已毕业1027人,其中935人考取研究生,占91%。前16届毕业生(1983-1998年)共590人,64%获得博士学位,26.9%获得硕士学位。
●职业选择:据不完全统计,约20%的学生选择了学术研究作为自己的职业,有93人拥有国内教授、副教授职称,和国外终身教授;在北大、清华、中国科大、复旦四所大学担任教授的有近20人。
●活跃领域:有超过70%的少年班毕业生活跃在海内外经济、IT、金融、制造等领域,其中在世界500强企业任职的约35%。
●学术成就:在国际学术前沿,有18人在西方一流研究型大学任正教授,有多人获得国际知名大奖。国际工商、金融等领域也有中科大少年班学生。
●两个优异班级:1986级,29名学生,后来取得博士学位的有18人、硕士9人。1987级,学生43人,博士24人、硕士13人,其中有阿里巴巴集团参谋部副总裁李俊凌与“哈佛美女教授”庄小葳等。